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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念念不忘中遗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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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9-10 18:57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  车轮辗过稀疏的杨树倒影,在笔直的柏油马路上飞奔。透过一片斑驳,我看见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妇女。
  我急忙踩了刹车,下来。她正在心无旁骛地沿着马路旁边的小水沟往前走,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条,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,似乎正念念有词。
  我跃过水沟,轻轻地喊了一声:“王改改!”
  她抬头,笑嘻嘻地打量我,围着我转了三四圈:“你是谁?”
  A
  她还是把我忘了。
  十几年前,为了筹措我们姐俩的学费,父亲开着借来的四轮车,拉着满满的一车西瓜到城里的农贸市场去卖,也就是在这条水沟边,车辆侧翻,父亲被压在车下,不治身亡。
  半年后母亲改嫁。15岁的王改改用脏兮兮的手把我的眼泪擦干:“巧巧,你不要怕!有我呢!”
  王改改抱了一捆玉米秸杆塞到炉子里,不一会儿就有烟从烟囱里飘出来。我使劲吮吸着这股烟火的味道,竟然感到久违的温暖。
  大约半个小时后,王改改在里面喊:“王巧巧,吃饭!”我回到屋里,桌子上摆着两碗面,面条比筷子还粗,汤黑乎乎的,星星点点有东西发亮,应该是油吧,上面漂着大小不一的葱花。最重要的是,盘子里放了两根我最爱吃的腌黄瓜。
  我的眼睛一热,不争气的泪水就流到了碗里。
  B
  就在那年秋天,王改改退学回家种地。一个15岁的女子,种着20多亩地,春耕夏锄秋收。而我,每天天不亮就去十几里外的中学上学,回来已是月明星稀。
  13岁的我,个子长得比她还高。一进门,王改改就接过我的书包,轻轻地用手摸着,凌乱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颤抖。
  我会若无其事地说:“饿死了!”王改改慌忙回过神来,放下书包,揭开锅盖,里面是我最爱吃的豆角焖面。
  她把筷子递给我,看我狼吞虎咽地吃,自己却像一只安静的病猫。
  饭后,王改改到厨房里洗碗,我在日记本中写道:“王改改,你等着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。”
  写完日记,我的心反而沉重起来,就来到厨房。王改改正蹲在灶台边一动不动,昏暗的灯光下,她的肩膀显得瘦削而孱弱。
  她低头抠着指甲:“王巧巧,等你上了大学,不会瞧不起我吧?”
  不知怎么,我不喜欢看王改改郁郁寡欢的样子:“王改改,我能念到高一就超过你了!”
  王改改“哇”地一声哭了:“你还没念大学就气我了,早就知道你是个白眼狼……”
 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,应该有着小小的心思,微妙的情愫,可是王改改的脑子里除了种地就是我的学费。只有她的哭和她的年纪最吻合,任性且毫无预兆。
  C
  王改改是我姐,长我两岁。
  她21岁那年,我顺利地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。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到田地里找她,挥舞着通知书喊道:“王改改!”
  太阳毒辣辣的,她把手挡在额头上向这边张望,看到是我,扔下锄头就往过来跑。她跑得太急了,被地里的土块绊倒,她也不拍一下土,爬起来接着跑。
  我把通知书递给她,她咧了咧嘴,似笑非笑,似哭又非哭,在原地转了两三圈。我轻轻地喊了一声:“姐!”王改改终于哭了出来:“巧巧!你出息了,姐这些年的苦值了!”
  我的鼻子酸酸的,想说什么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王改改握着我的手,我低下头,她的手黝黑粗糙,由于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,每个指头肚上都结了厚厚的茧,掌心、手背到处是伤口。旧伤未愈又添新伤,重重叠叠,手掌略显宽大,这哪像一个妙龄姑娘的手?
  我的眼泪滴在她厚实宽大的手背,又流进我的手心,她轻轻地把我的泪擦干。
  王改改眼泪未干又笑了:“这是喜事儿,巧巧。姐要给你庆贺,你想吃什么?”
  D
  开学前,王改改把3000多元的学费放在我的手上,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:“哪来的?”王改改笑了,有点不太自然:“向村委会借的。”说完,她进屋了,没像往常一样张罗晚饭。
  我抱了柴火塞到炉子里,6年来第一次动手给王改改做饭。坐在炉子旁,我一边添柴,一边猜测钱的来历。
  突然,王改改跑出来:“什么味儿?”我正在发愣,王改改一个箭步上来把锅盖掀起,我才知道是菜糊了。
  王改改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菜放在盘子里,又把底下糊了的菜铲到碗里。我把菜和米饭端到桌子上,像平日她叫我那样喊了一声:“王改改!吃饭。”
  她应了一声,就端着那碗烧糊了的菜坐下,笑着说:“我最喜欢吃这种菜了,油香油香的。”
  盐的量没有把握好,又咸又苦,我感觉自己很没用:“姐,不好吃。”她低着头,大口大口地吃着:“没有啊!王巧巧给我做的第一顿饭,我一辈子都会记着。”
  E
  临行前,姐姐把我送到村外的那条土路上,摸摸我的头发:“巧巧,要是能重新来过,我还当你的姐,你不要把姐忘了。”
  我笑着:“谁会记得你呀,村姑!”王改改戳了一下我的脑门:“白眼狼!”然后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一脸。
  我到学校后,一边埋头学习,一边忙着打工。空闲时,我就给王改改写信。王改改给我的回信内容单调枯燥,无非就是地长草、鸡下蛋的。但读她的信,我的心总是暖暖的。
  那个时候,我怀揣着一个卑微的愿望,从此不再花王改改的钱,还要挣钱给她买衣服,请她到城里的馆子吃饭。
  第二年夏天,我遇到同村的栓子:“王改改结婚了。”
  我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:“什么时候?”
  他瞪大眼睛:“好像……现在大着肚子呢!”
  我马上给王改改打电话:“你什么意思?嫁人就忘了我是吧?”没等王改改回应,我就挂了电话。
  第二天,我回到村里。王改改正挺着大肚子摘黄瓜。头发凌乱而枯黄,脸色灰暗。看到我,她欣喜地叫道:“王巧巧——”然后,她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,低下了头。
  “姐夫呢?”我问。
  她指指后面。姐夫德贵喝高了,正满脸通红地坐在地上。我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怎么能嫁一个不务正业的酒鬼呢?”
  “咦!”德贵从地上爬起来,“我花3000多块钱买的!”
 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,欲语又无语,泪却先流了下来。原来如此,我的学费是姐姐卖了自己得来的,原来如此!
  姐姐用粗糙黝黑的手掌擦干了我的眼泪,手指划过我的脸时感到尖锐的疼。她的胳膊上露出几道紫色的伤痕。
  “他打你?”我问。
  王改改笑了:“你不要忘了我啊!”
  苍天在上!我怎么可能忘了王改改?!
  F
  这一年的春节回家,我用打工挣来的钱给王改改、德贵和应该已经出生的小外甥买了好多东西。客车在村外停下,我看到王改改正向我走来。
  我喜不自禁:“王改改!”
 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:“你是谁?”
  我一愣,她马上笑嘻嘻地说:“王巧巧回来了吗?”
  我后来才知道,王改改经常遭到德贵的毒打,精神有一点失常,后来孩子生下就死了,王改改受了刺激,就成这样了。
  我呆呆地看着她。寒风凛冽,她穿着一双破棉鞋,没穿袜子,脚趾露在外面。我蹲下,用手捂住她裸露的脚趾,眼泪一个劲儿地流,流着流着,就哭出了声。
  哭声惊动了王改改,她看着我,摸摸我的脸:“我想起来了,你是王巧巧!”
  我愈加悲痛,她为了我,受尽了生活之苦。可是,在她有限的意识里,念念不忘的还是我!
  我把脸捂在她的手心:“姐,你等我,再过两年,我带你到城里去!”
 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  G
  这一走就是3年。
  我把王改改拉到车里:“姐!我带你到城里吃好吃的。”
  她不肯进去:“王巧巧回来我才走!”
 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脸上:“王改改,我就是王巧巧!”
  王改改摸了摸我的脸,又猛地缩回去:“不对!王巧巧的脸是湿的。”
  我鼻子一酸,眼泪又掉下来,王改改一跳:“呀!你真的是王巧巧!”
  坐在车上,我问:“你想吃什么?”王改改歪着头:“焖面,豆角焖面!”
  王改改,这么多年来,你记得王巧巧,记得豆角焖面,甚至记得我被眼泪打湿的脸,却不记得我的容貌!
  原来以为那些我们一辈子都不能也不敢遗忘的东西,就在我们的念念不忘中被遗忘,可是那些相亲相爱的细节末节,却在我们的生命里枝繁叶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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